原标题：《散养时代》两代人不声不响地叛逆之命 每一幕都不消停

　　有幸看到了早在“墙外开花”拿了国际大奖的《散养时代》全片，竟然有一种隐秘地兴奋，犹如在禁锢之城，独自于月光下拥着影子跳舞。

　　这部电影绝不是那种设计情绪的爽剧，生拉硬拽着观众哭哭笑笑悲悲喜喜，全片始终被一股明面上的躁动揪着，每一幕都不消停，但整体看完，却分明安静得出奇。暗线下的回味，才是后劲儿。

　　明线的那种倔强远不及暗线的叛逆，导演巧妙又不露声色地，把一股力量植在了电影的灵魂里。倘若观众仅仅将其当作一部温情片、家庭片或者文艺片来欣赏，恰恰是中了他的计。这个蔫坏的导演就是王钧，这片子的性格很王钧，处处都是他的影子，连剧中主角小男孩都是。

　　我与王导都是艺术圈中人，他始终认为他是用灵魂画画的艺术家，其实我也这么看。于是用艺术家的眼睛来解读这部影片，希望能够带给更多观众不一样的启示和点题。

　　《散养时代》是王钧导演第二部院线大电影作品，与第一部《一路狂奔》启用快乐家族流量明星不同的是，这部《散养时代》才是他对待艺术品的更加质朴的态度。这次他坚持不启用任何流量明星，但各个都是实力派，用品质说话，这本身就是浮华电影市场里的一股清流。

　　其实他对商业化的不妥协，从很多细节都能感知出来，即使是第一部电影，也拥有着那股动人的接地气。小人物的不卑不亢，较真的劲儿，总是像阴霾里的光，在生活的灰头土脸中，偏偏透射出生命的大漂亮。

　　这部因疫情在国内姗姗来迟的《散养时代》，上映得正是时候，每个人的憋屈，都能透过这部电影，暗戳戳地狠狠出口气。这不只是导演夹带个人主义私货的情怀片，他拥有真正艺术家的共情力，主角其实是无数个想在规则里撒欢儿的你我他，是所有被看不清的束缚捆绑着的人心，一场不期而遇的释放。

　　与其说这是一部文艺片，不如说这是一部精神电影，能唤醒每个人心里颓唐已久的精神小伙儿，就像沙漠里捡到的二锅头，呲啦一声划进胸口，前世三生里的可得不可得，都哽咽着自己给自己说尽了。

　　写完意像层面的觉知，接下来咱们直接聊聊电影的埋伏。我写影评不全剧透，那样无疑是流氓，剥夺了每个观众舌尖脑根的喜悦，所以我只写几点料，辅助大家在观看时能分层次地去顿悟。真正的美食需要懂得，好电影更是。

　　大家都觉得饰演父亲金阿贵的李梦男是绝对主角，其实我觉得片中的儿子小金豆才是。金豆浑身的张力，小眼睛里包藏的胆魄与不屈服，不是初生牛犊的狂妄，而是压抑中爆发出的另一种面目的好强。

　　小金豆出生在计划经济时代的七零后，影片背景是小金豆已经能撒欢的八十年代初。父母无奈异地而居，小金豆跟着无权无势的父亲，而他暗恋的女同学的爸爸，比他爸有钱，还开了歌舞厅。

　　身边朋友们大都比小金豆家过得体面富足，而小金豆的不服输和孩子王的潜力，无法依仗家庭，只能全靠他自己。他厌恶父亲的粗暴，报复性地偷出父亲的避孕套做成水球吊起来，变成弹弓的靶子。他最初的骄傲，就在一个个弹弓子里建立。

　　小金豆敢一个人搅翻一整场电影院的观众，他丝毫不关心那些大人们的嚎叫、斥责与愤怒，带领小伙伴偷出《少林寺》的拷贝带和放映机器，到露天支起个微型电影院，顺便“偷”出了全校上晚自习的学生。

　　教导主任惊愕地看到空空如也的教室，发动所有老师们去找学生。在那个逼仄的巷子尽头，活捉了正在放电影的小金豆，看了一半《少林寺》的学生们四散而逃。

　　小金豆依然不屑教导主任的暴怒，无视父亲的强权式禁锢，即使被捆绑在椅子上，也有本事拖着椅子逃出去，当街淡定烧书。他还做了很多很多别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反叛之事，观众可以在影片中细心数数。

　　导演并非在塑造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孙悟空，并非要讲述一个顽劣之徒如何“改邪归正”。而是在铺一条直通观众灵魂里的暗线，有多少人被各种教育管着规规矩矩活了一生，却没有一天敢于对抗所谓宿命。观者会在这些超出常规的刺激中渐次沉默，暗暗惭愧，没有趁着在孩子的躯壳下，做一回主。

　　转而便看到了属于成年人的卑微，父亲金阿贵原本只是个崩爆米花的，因为自己身上的八两才华，破格招进文化站放电影。摇身一变成了文化站里的“文化人”，是这个满脸风霜的汉子，最得意的底气。而文化站的正规编制，则是他的终极欲望，使他甘心陪着笑，在上级面前点头哈腰。

　　而儿子小金豆的屡屡闯祸，让金阿贵的工作也受到连累。一边是遥遥无期的编制，一边是快要被学校开除的儿子，金阿贵的腰杆子更低了，他不只是要给领导陪笑，还要给教导主任配笑、给校长陪笑送礼，给所有他惹不起又能掐住他家命运喉咙的人，低三下气。

　　金阿贵弯下的腰，都期待儿子小金豆能替他直起来。但他对儿子的一次次管束，全部反弹成他心底的伤，终于他放弃了生活的挣扎，给儿子留了个纸条——“从此你自由了。”

　　失去父亲强权压制的小金豆，开始在自我流放中思考，他稚嫩的脸，挂上了属于成年人的城府与忧愁。

　　金阿贵的工作并没有因他的兢兢业业努力勤奋而转正，资本顺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得意洋洋，他堂堂一个“文化人”，要去听一个曾经是劳改犯的暴发户差遣。这个劳改犯剥夺了他放映员的岗位，让他去看大门，外加卖爆米花。

　　被“打回原形”的金阿贵，站在熙攘的街头，守着乌漆漆的爆米花炉子，反而挺直了腰板儿，笑得坦荡。他不顾上级领导的斥责，坚持自作主张，给全镇的孩子们放了场《少林寺》，这场电影是他给儿子的礼物，更是父子俩面对规则和权利的一次同仇敌忾。冰封很久的父子情，就此回暖。

　　直到儿子用弹弓加鞭炮，报复让父亲下岗的镇领导，让大人们齐聚的开业庆典如鸟兽散。当领导带着警察寻找肇事者，金阿贵看到躲在树后惶恐瑟缩的儿子，竟然哈哈一笑“是我干的！一切都是我干的。”戴上手铐的金阿贵，此时像一个对抗不公的英雄，而观众们却能浑身一震，原来这父子俩，分明是一样的人！！！

　　金阿贵用他的方式做了自己的主，更是用他的方式，给足了儿子满满的父爱真情。全片并没有过于煽情的台词，没有直戳泪点的技巧，没有精心设计的意外，即使最后一幕父亲的顶罪，都交代得轻描淡写，犹如金阿贵在马路边边，多喝了一瓶啤酒。

　　恰恰是导演的这些漫不经心，这些不按常规出牌的松弛，正是全片最最可贵的精神。好莱坞式编剧善用的手法与递进，王导都放弃了，而一些文艺片导演用来拗文艺造型的镜头语言、独特的色彩构图、文艺腔的对话，他都没有使用。

　　镜头是暖的，画面是干净的，没有做旧的痕迹，也没有《你好,李焕英》里那种追忆年代的刻意。他并不胳肢着观众大笑，也不会撕扯着观众痛哭。年代只是载体，精神才是灵魂。

　　全片唯一一幕生离死别，那个可爱小胖墩的溺水而亡，只是短短数秒的镜头，一群人向海边跑。而小金豆骑着车，在夕阳中呜咽，观众只觉沉重。这些匆忙走过的伤逝，连带金豆目睹的父亲的屈辱，都将在他的身上种满荆棘。在一定意义上，活着的人，比死去的辛苦。所以大家哭不出来，因为大家都还在活着......

　　其实导演写小胖墩这个人物，笔墨不多，却贯穿始终。小胖墩最爱滚铁环，他的质朴、他的坚持、他的始终如一、他的善良和单纯，也是精神，代表人性里最纯粹的一面。但纯粹却是脆弱易逝的，也是最令人痛心的。

　　生命就是这样，无论你多么勇敢地叛逆和对抗，该来的一个都躲不掉。人们能够做到的只是一个不甘的姿态，一颗想痛快一点的心。纵使小金豆的未来是通向“光明”的，那一路依然要不停战斗，如导演手机里的军号长鸣，生命终究是尝尽甘苦的逆旅，唯有不停向前，想多了没用。

　　当然，全片刻满对抗的基调里，处处都溢出父子情深，这些点点滴滴都需要你坐到影院去感受，撕开粗鲁的风霜，散养的是无奈，安心则是因为真爱啊......

　　（其实王导父亲并非小人物，他也不是，但他却总能俯下身去与大众心心相通。而他本人常常是对抗强权和规则的那个，因为慈悲，所以洒脱。王导的片子不俗，还因为他是艺术家，他懂得不虚妄，才是真艺术！）